究竟中观
究竟中观
龙树《中论颂》一开章的《皈敬颂》的前两句，我们看《皈敬颂》的后两句，鸠摩罗什翻译成：“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我稽首礼佛，诸说中第一。”北京大学叶少勇先生的翻译是：“佛说（如是之）缘起，戏论息灭而妙善，是诸说者中最胜，于彼我致恭敬礼。”《皈敬颂》前边两句讲“八不”，一上来就说“不生亦不灭”，为什么？那么这两句解释得很清楚，是因为佛说了缘起。鸠摩罗什译作“能说是因缘”；“因缘”这个词，叶少勇先生翻作“缘起”，对照梵文，就是“缘起”这个词，“pratītyasamutpādaṃ”。也就是因为佛说了缘起，那么一切凡夫的戏论，都熄灭了，而这位说缘起者也就是佛陀，一切说法中排第一、最胜，因此龙树说，我恭恭敬敬地顶礼他。这就是龙树《中论颂》一开章的《皈敬颂》，其实就两个要点：第一、无生；第二、佛陀是怎么让我们了知无生的呢？因为佛陀说了缘起。
前边的讨论曾经概括为八个字：“缘生性空，缘起无生”。佛陀安立缘生法的概念，说如果凡夫境界上还有什么是存在的话，那只可能是缘生；但是缘生的法，是性空，是独立存在性没有，是无自性，这就出现了悖论：存在是有自性，无自性也就是不存在。所以缘生性空，其实佛陀想告诉我们的是，我们凡夫境界上所谓存在，是无自性的，无自性的存在，其实是根本不存在，因此落脚处是缘起无生。佛陀在大乘佛法里为什么要说缘起？其实是为了说无生，因为只有讲了无生，才能安立究竟中观。
只要认同佛陀的缘起法，最终就得接受“一切法无生”这个结论。有很多人说，我学习大乘佛法，觉得很多道理说的都特别好，比如说缘起法说的特别好，但是我就是最后接受不了无生。为什么？因为我们凡夫境界，这桌椅板凳，这山河大地，不都是我亲眼所见吗？这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为什么非要说它从来就没产生呢？无生，接受不了。所以我们眼睛见到了这样一个凡夫的世界，就成为我们不愿意接受无生的最重要理由。
看龙树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中论颂》第二十一品第十一颂，鸠摩罗什翻译：“若谓以眼见，而有生灭者，则为是痴妄，而见有生灭。”一个人认为现在眼睛看见了，有种种的生灭，就认为这个生灭是存在的，龙树说“则为是痴妄”。鸠摩罗什译得很雅，“痴妄”，对应的梵文是“moha”，“傻瓜、傻子”的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就是经常有人说，哎呀，你讲佛法讲缘起，讲得天花乱坠，讲得好像理论上无懈可击，说到最后让人听着，的确是无生，可是再怎么说无生，我这不是亲眼见到了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吗？是不是这个问题？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个问题。龙树回答说，这就对了嘛，这不就证明了你是一个傻子嘛！所以，我们以眼见这个世界有生灭，而认为有一个生灭世界的存在，恰恰说明我们是无明所障的凡夫，我们是傻子，我们颠倒梦想。所以大家要理解，究竟中观是以彻底泯灭二边而达到真正远离二边的中观见，佛陀运用了一个巨大的善巧—缘起，进而告诉我们缘起就是无生，无生就是凡夫境界一切的存在压根儿就根本没产生过，因此凡夫境界一切的存在，是以根本不存在为它的基本特征，这就叫空性。因此什么是中道？空性就是中道。 《中论颂》第二十四品第十八颂，这是一个非常有名的颂子，鸠摩罗什翻译为：“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在这个偈子里龙树回答了什么是中道。叶少勇先生的翻译是：“我们主张彼缘起，（本身）即是此空性，此即假托而施设，此者亦即是中道。”这里鸠摩罗什说的“众因缘生法”，对照梵文，叶少勇先生翻译成：“主张彼缘起”，梵文是“pratītyasamutpādaṃ”，就是“缘起”这个词。主张缘起，即凡夫境界一切的存在，鸠摩罗什翻译是“空”，对照着梵文是“śūnyatā”，就是空性。叶少勇先生翻译成“本身即是此空性”，就是空性，缘起就是空性。“此即假托而施设”，说空性，也不过是为了度化众生而假施设的名言安立。所以大家注意，我们在总结二时教法的修行口诀的时候，四有四无第三句：“只有能诠名言，没有所诠实义”，“空性”这个词，也只是能诠，没有所诠的义，不要把空性当为一个真实的存在。所以口诀第四句：“只有‘离言空性’，没有丝毫法生”，“离言空性”是打上引号的，这是一个方便说法。第四句强调的是没有丝毫的法生，强调的是无生。龙树在这儿说，什么是中道？缘起是空性，而空性也不过是一个假名安立，空性还得空，这就是中道。这是龙树解读甚深般若波罗密法门的中观见解。
有人问：为什么要施设究竟中观这段法义？学权便中观，学在二谛上讲中观，讲不二，我能理解，既不常也不断，多好啊，就是既不压左线跑也不压右线跑，偏了左就往右打打轮，偏了右就往左打打轮，走在中间，多形象啊！这个中道，我愿意理解，愿意接受。你非要推出一个究竟中观、泯灭二边，实在是太不好理解了。我只学权便中观，不学究竟中观，可以不可以？我要回答：不可以。为什么？因为安立究竟中观这重法义，是为了见实相，见诸法的真实性。
大家都应该很清楚，在我们这个课上我反复强调，佛法特别是大乘佛法横向教理体系，分为前后两部分。第一部分，佛陀干什么？佛陀他老人家掰开了、揉碎了，想尽了一切的办法，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安立了不同的名言系统，要干一件事，就是要告诉我们：凡夫自以为的真实世界，其实根本不真实，甚至不是不真实的问题，是根本就不存在，这也就是我们要反复强调的，佛陀在解构我们凡夫自以为的真实世界，这叫“破增益”，这是教理的前一部分。后一部分，那些通过前一部分的教理学习已经从心底里彻底认同了佛陀关于凡夫境界一切的存在都是不真实的、都是根本不存在的道理，认同了佛陀这段教理的思想见解的人，佛陀给他们讲第二件事儿：佛陀证悟的真实是什么？安立了一个名言叫“补损减”。
讲到这儿，二时教法完整的体系就清晰了。权便中观，即以二谛模式来构建的教理体系，是佛陀二时教法的横向教理体系的第一部分，目的在于解构，就是“破增益”。为什么还要安立究竟中观呢？究竟中观，是佛陀二时教法横向教理体系的第二部分，基于空性，进而引导着凡夫去见真实，指向佛陀证悟的真实、实相，这是究竟中观这段教理的法义，也就是“补损减”。所以权便中观是“破增益”，究竟中观是“补损减”，这两部分合起来，才是完整的佛陀二时教法体系。
这里出现一个历史上有争议的问题：佛陀在二时教法里，承认不承认有佛陀证悟的真实？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佛陀在二时教法中，是承认有佛陀证悟的真实的。比如说，《金刚经》第十七段经文：“如来者，即诸法如义。”玄奘译作：“言如来者，即是真实真如增语。”义净法师译作：“言如来者，即是实性真如之异名。”《金刚经》这句话非常清楚，什么是如来？如来就是诸法的真实性。所以二时教法是承认佛陀证悟的真实的，可以假名安立这个真实的存在，这是第一点。
言语道断，心行处灭
第二，在佛陀二时教法里，佛陀证悟的这种真实，肯定不是凡夫的言语可诠表的，不是我们凡夫的思辨可触及的。龙树在《中论颂》第十八品第七颂中说：“诸法实相者，心行言语断。”这是鸠摩罗什的翻译。从这句话可以理解，龙树承认有佛陀证悟的真实，叫“实相”。实相这个词，是佛陀二时教法对佛陀证悟的真实用的最多的名言。但从《中论颂》这句话上来讲，龙树又想告诉我们，实相是“心行言语断”，这就是通常说的“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佛陀证悟的实相，对于我们凡夫来讲，我们不能说、不能想，不是我们的言语所能诠表的，不是我们凡夫思辨可以触及的，所以实相不能直陈，不能明明白白地说，但是又不能完全不说。不说怎么引导着众生见真实？因此二时教法用了一种遮诠的方式—“不是什么”这样一种隐秘的方法，佛教叫“隐密相”，而说诸法的真实性。
二时教法因为真实不能直说，只能用遮诠的方式，隐密相说法，所以我们把它叫做“指向真实”。当然二时教法指向真实有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什么？就是必须完全地认同，凡夫境界上的存在是根本就不存在。只有认同了这一条之后，才能直陈真实，或者指向真实。所以大家就理解究竟中观安立的必要性和它的作用了。
第一，彻底泯灭凡夫的二边见，这才是彻底地解构凡夫境界。相比权便中观，权便中观是因于二谛说法，因于二谛的世俗谛说法。什么是世俗谛？就是佛陀为了度化我们这些凡夫，随顺众生，向我们这些凡夫有所妥协、有所迁就而建立的道理，这是前边一再强调的。只要有世俗谛在，这种解构就肯定不彻底，凡夫见解构得不彻底，就不能讲实相。
安立究竟中观的作用，就是以泯灭凡夫的二边见而最终彻底地解构凡夫见解，一丁丁点儿都不再向凡夫迁就了，一丁丁点儿都不再向凡夫妥协了，是彻底的解构，这是指向真实的前提。因此安立究竟中观的第二个作用，正是以泯灭凡夫的二边见这种不二模式，也就是遮诠模式，佛陀为我们凡夫指向真实。
前面这几讲的教理的学习与讨论，大家要给予极大的关注，这是佛陀二时教法甚深般若波罗密法门的精髓。当然我们也只能表达到这个程度了。如果想更系统更全面地学习好究竟中观，那么我建议大家去阅读北京大学叶少勇先生的一部著作，就是《中论颂：梵藏汉合校·导读·译注》。